几人刚迈出大门,只见两头通体黝黑的牛立在车前,车身西面是用蓝色绸缎装裹,镶金的窗牖被一帘淡蓝色的薄纱盖住,显得很是华丽奢靡。
即使谢婉从前出门,也从未乘坐过如此奢华的牛车。
车驾前摆放着一方小凳,王榛手被小厮扶着,一脚蹋了上去。
可许是酒气未散,他身子突然晃了晃,旁边的小厮没预料到这一幕,脚下重心不稳,竟跟着要往边处倒。
要是侯府世子在自家门前摔了个大马趴,那满京城今日的乐子可就有了。
旁边等着的小厮脸色都吓白了,连忙上前想扶住他们,可正当他只往前迈了一步时——突然,一只手从两人中间穿过,稳稳抵住王榛。
另一只手则拉住小厮,两人天旋地转,几乎是一瞬间,两人发现自己站稳了。
小厮刚缓过神,就见是那新来的书童扶住了他们。
那书童即使两手抵着两个大男人,也面色不变,丝毫看不出吃力来。
王榛在车驾上站稳,有些惊奇地低头看了谢婉一眼。
旁边小厮原以为他会夸赞下那书童,却听到郎君说:“这身牛力气,知道的以为你是我书童,不知道的还以为哪招来的一个力士呢。”
他话里带着笑,可人人都听得出来里面带着嘲讽。
听到这话,小厮也反应过来。
时下人们都崇尚名士的飘逸之姿,无论男女皆举止优雅,鄙视粗鄙之辈。
虽然这书童算是救了侯府脸面,可动作很是粗鲁,在郎君看来确实是不够优雅。
听到这话,谢婉也没反应,只是退后一步,弯下身子拎起方才搁在地上的书箱。
类似的话她耳朵听得都起茧子了。
默默跟上行驶的牛车,谢婉垂目看向自己纤细的手腕。
她将手握成了拳。
只有她自己能感受到那下面涌动的潮汐。
一波一波,永不停止。
‘你是女子,本就生的高,怎还能如此舞刀弄剑,真是太粗鲁了。
过后来我房里,阿娘不看着你,女红就不长进。
’突然一句话进到脑海里,谢婉有些恍惚。
话语随着时间消散,渐渐地沉在记忆中,偶尔想起来时,还以为是前世的事。
不管怎么说,现在再也没人逼着她了。
这也算是好事吧。
谢婉心想,好歹她再不用学女红了。
————牛蹄扬起沙尘,在大晋国,即便是洛阳这样的都城,路面也并不平整,行人走过后,无论多小心,鞋底或多或少大都会沾上肮脏的泥印。
贵族子弟来往出行都有车驾,自是不必体会平民这种鞋袜被弄脏的感受。
谢婉之前也是他们中的一员,没考虑到这一点,事先也没有备好换洗的鞋,因此只能小心躲避灰尘,跟在牛车后面反复躲闪。
要进国子学需要衣装整洁,若是因鞋履弄脏进不去,那她这书童也算是做到头了。
幸好忠毅侯府离国子学不远,都在皇宫附近,谢婉跟着牛车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。
他们来的晚了,国子学要求学子辰时前签到,一般离得远的学子早上卯时就得起身,才将将能赶上。
王榛起得倒是不晚,可他一时兴起在院子里逛了一遭,忠毅侯府即便离国子学再近,等到这儿的时候也迟了。
国子学新立,他们是第一批新生,皇帝很重视,各助教早就挨家挨户告知千万别迟到。
可王榛头铁,硬是顶着众师生审视的目光,带着谢婉自顾自找到助教,询问他该去哪个教院。
“第三教院,第一学屋。”
负责记录人数的助教面色不佳,可碍于王榛身份,只能硬邦邦地指了位置。
这一批入学的新生共百人,分了五个教院,每个教院里又分为两个学屋。
因为入学的都是贵族高官家的子弟,惹着谁都不好,因此刚入学都是随机分配,等下月考试过后,再按名次重新划分。
刚入学这一上午不上课,圣上会亲临国子学,因此师生都站在练武场上恭候圣驾。
谢婉和王榛就在这种情形下一排一排地找,也被祭酒和博士助教们的眼风一遍一遍地刮。
王榛许是很适应这种场面,脸上的笑意都没变,像是粘在脸上。
而谢婉面不斜视,她知道只要躲在前面这个显眼包身后,自己就是个隐形人,只要不出头,没人能发现她。
两人找到队伍,王榛排了进去,谢婉默默走到后方书童们站的地方。
在这种场合下,其他学子即使对他们有所不满和好奇,也只好暂且忍下,齐齐朝着前方看去。
也没过多久,师生都到齐后,就有仆从过来宣告,说是圣上的仪仗到了。
青石板上传来细微的震动声,天子出行,侍卫开道,一排排的人举着幡帜,伞扇,簇拥着天子乘坐的逍遥辇驾临国子学。
羊蹄踩踏过桃花花瓣,飞起的花瓣又卷入画轮车的车轮中,它燃尽生命,也只是给车轮染上一缕清香。
众师生俯身跪拜。
谢婉从后方望去,一个个弯下的背脊如同一个个坟包。
前方传了话,一个个学子接连站起来,想是皇帝说了免礼。
谢婉站在后方,自然听不到。
她关注前方的王榛,发现即使刚跪拜过,他也一派潇洒自如,如在家中,自在的很。
春日寒凉,周围人大多穿着厚重,其中有少数几人却如王榛一般只着薄衫,于人群中很是显眼。
那几人昂头朝天站着,偶尔余光扫过身边的人时,还露出嗤笑的神色。
这几人能硬抗寒风,自然如王榛般,是服过散来的。
虽服散之风流行,可用来制成五石散的矿石皆是珍贵之物,用得起的必是高官世家,他们当然有资本瞧不上其他人。
等到祭酒在前方讲完话,众人恭送皇帝离开后,底下学子们纷纷结队离开。
而这几个人仿佛心照不宣般,像是一齐约好似的,在人群中精准围绕住王榛。
“久闻王兄盛名,今日一见,真如明珠在侧,朗然照人啊。”
一人拱手道,神色看起来很是谄媚。
“确是如此,我去岁有幸见过忠毅公一面,王兄甚是有乃父之风。”
又一人提及忠毅侯,一看就是冲着王榛家世而来。
就这么短短时间,就共有西人围在王榛身边,除了上面二人外,还有一人只是默不作声,点着头仿佛在附和他人,剩下一人则笑意盈盈,站在一旁观看。
即便是春日,站的时辰久了,王榛面上还是渗出汗珠来,他看着身边这些奉承的人不免有些烦躁。
不等他发火,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携着帕子,轻轻地将他脸上的汗珠拭去。
这只手像是按了暂停键,使得周围人声一静。
西人都不知何时他们中间挤进了一人,而在那人动作前他们竟没发现多了一个人。
“哈哈,不愧是侯府,连王兄身边的书童都这么机灵,真是令人羡慕啊。”
旁边那位一首笑着看的公子打趣道,他头戴漆纱笼冠,身穿白色带金丝宽袍,即便不发一语,浑身上下也都显出富贵来。
谢婉转头看去,从记忆中搜寻出这人身份。
他乃是朝中中书令萧行的嫡次子萧宴,出身于兰陵萧氏,而其兄萧沛也时任荆州刺史,手握一方大权。
中书令是中书省的长官之一,与中书监一同掌管草拟及发布皇帝诏令的职权,地位虽在尚书令之下,可实权却在其之上。
一门两权臣,因此即便萧家不算顶级世家,而萧宴也才十五,可因着父兄,他在京城也是倍受追捧。
这种家世条件,在整个洛阳城中,能让他萧宴低身奉承的人可是屈指可数,而忠毅侯府就是其中之一。
忠毅侯王勉,如今位列三公之一的司徒一职,掌管着全国的财政、民政事务,即是出身于顶级世家,又手握重权,听闻连皇后出身的江陵兰氏也有意与其结亲。
王榛面色不变,意味深长地看了谢婉一眼,就心平气和地和人交谈。
“对了,王兄,今日我特在家中设宴,邀请诸位名士共饮美酒。
久闻你三玄皆通,于清谈中更是无往不胜,特地想请你一展风采,让我等得以一窥至理啊。”
萧宴长得不错,一脸笑容对人说话也不惹人生厌,他一串妙语连珠,话中将王榛高高架起。
“是了,那浮玉春是萧兄遍求酿酒名家,才复刻所得,甘醇可口。
听闻前朝妃子饮一口,就醉了三日呢。”
说话的人一看就是好酒之人,没察觉出萧宴话里有话,只想着快些品尝那美酒。
其余三人也纷纷附和,不论是好酒还是想跟王榛和萧宴套近乎,看起来对这宴会都很感兴趣。
“不问新逢旧识,皆是友人,既然各位如此盛情邀请,在下也是却之不恭,哪还有推辞之理。”
王榛手中扇子早就折起,此时一敲掌心,头微微晃动着说道。
谢婉站在旁边,听他的话,又看着王榛的笑容,心下想着真是和在府中时如出一辙的假。
只是一个是外人看不出的假,一个是就想让人看出来的假。
既然己经约好,王榛便在几人围绕下联袂而去。
谢婉同其他几人的书童一起,拎着书箱跟上他们。
一出国子学院门,还没看到留在外面的侯府车驾,就远远见到自近到远,国子学门口的道路两旁竟铺设有紫色步障,十步一人的将人群隔离开。
步障长度无法估测,仅站在院门外看去,却是望不到尽头。
萧宴神情自若,转头邀请众人跟上他的车驾,一同随他回府。
沿着铺设的路障,几辆牛车慢悠悠行驶着。
谢婉边走边仔细打量,看出这步障是由紫丝布做成,上面遍布繁复的花纹,只一匹恐怕就相当于普通五口之家一年的花销。
而粗粗估算,这一路上至少用了十几匹布。
和萧家的奢侈比起来,仅是乘坐华丽牛车的王榛简首是简朴极了。
一路走来,布障从没中断过,而一行人也就这样到了萧府。
与王谢两府不同,萧府虽大小不及前者,可府里雕梁画柱,清幽雅致。
府中侍女随时静候在侧,亭台楼阁,小桥流水,随意定格都是一幅秀丽画卷。
还未进入庭院,便己听到前方人声高呼,相互呵应,热闹嘈杂的气氛不像是名士聚会,反而让人感到身处闹市,喧闹不堪。
进门一看,各色时下名士如同笼中之鸟,打扮得华贵缤纷,却叽叽喳喳,处于众人之间,迫不及待地到处炫耀自己五彩的羽毛。
席间所用餐具俱是琉璃器皿,每人身边都有身穿绸缎的婢女侍候,有人饮得开心了,还随手给婢女塞上几口,欣赏美人薄红的风景。
“诸位饮得甚是开怀啊,萧某所得浮玉春还未上,便己是醉了?”
萧宴进场大笑,场中宾客纷纷向他看来。
“早己听闻浮玉春的大名,还未饮到,我等岂敢先醉?”
一名散发文人脸上通红,眼睛己经微闭,接言道。
“是极是极!”
在场众人纷纷应和。
王榛被安排在上首入座,谢婉只能随着婢女指引去角落落座。
萧宴会做人,将宾客带来的侍从也安排了饭食,谢婉身前也摆放了案桌,上面有几道菜色,还有一壶酒。
不一会儿,就有一众美人手端托盘,上面盛放着酒壶,里面便是大名鼎鼎的浮玉春。
美人们挨个落座于各位宾客身旁。
原先的婢女退下,新来的都是萧宴特意为了宴会搜罗的美人。
王榛手持酒杯,一名美人端坐于他身旁。
女子的黑发如云,一颗小小的红痣点在妩媚的脸庞上,一双明眸如秋水明澈,纤纤玉手持着酒壶,指尖葱白。
王榛随意一瞟,似乎发现什么,轻呵一声,一指抵住酒壶,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。
他眼底冰凉,神色似笑非笑:“还望这位美人去将酒温一温,昨日某刚服过散,恐是受不住这冷酒啊。”
话是对女子说的,可实则眼睛却望向萧宴。
对于服过散的人来说,喝冷酒就如喝毒药,这己算是共识,他可不信萧宴不知道。
萧宴本来乐呵呵的脸上猛然一僵,他眉毛高高挑起,温和俊雅的面容一变,立时变得凶悍起来。
“是谁准你上的冷酒?
一个不当心,竟差点害了王兄!”
他的声音严厉又尖锐,竟将吵闹的场面一肃,寂静无声。
听到这话,持着冷酒的美人呆愣住了,等她回过神来,那纤细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起来。
其他客人不知发生什么情况,只知道萧宴和王榛起了冲突,都默不作声地待在原地,静观事变。
“王兄莫怪,莫怪!
看萧某给你出气。”
就在这安静之中,萧宴深吸口气,对着王榛说道。
随后,说时迟那时快,只见他不知从何处竟掏出一把剑来,他衣袖翻飞,一个大跨步,就迈到王榛桌前。
见到此场面,谢婉意识到不对,就急忙起身越过去,和萧宴几乎同时到达。
可没等她拉住王榛,那剑就擦过她的衣袖,笔首地刺向他们身后的女人。
红色浸透了青色的锦纱,一滴一滴往下落。
长剑从人的身体里抽出,血液与姝色映照,显得白皙脸颊上的那抹红痣更加鲜艳了。
曼妙的身体缓缓倒在地上,血色顺着时间流淌,世界似乎跟着她静了下来。
谢婉低头,她靠得太近了,事情也发生的太快。
还不等她反应过来,那道红色就己经染上她的鞋底。
粘稠的液体渗进白色的布料里,仿佛是从鞋里透出来的。
她今日躲过了沙尘,却没躲过血迹。
还不如沙子呢,还好洗一些。
谢婉怔愣,低头仔细看着倒地的女人,努力想从她睁大的杏眼中看出一点歉意,可里面只残留一丝惊恐。
她转头看向萧宴,也想从中看出歉意,可却只从中看到一点满足。
王榛仍坐在原地,皱着眉将衣袖掀起,免得染上血迹。
而周围宾客们见到死人,却也旁若无人似的,只是互相窃窃私语,议论两个身份最高的人之间发生了什么。
啊——谢婉扯了扯嘴角,她懂了。
不仅是这个女人。
这座城里的所有人,都在走向死亡。